人间尽秋
到了栽种球茎植物的时候了。我却是能拖则拖,因为栽种球茎得在园篱处腾出空间,而此时篱上仍开着朵朵鲜花。把一年生植物强行拔起,掐死造化恩赐的紫绛、橘黄和浅红这一片烂漫,阻断自然界的最后欢声,简直无异于谋杀。所以我要等待第一个霜降之夜,等待花瓣全部沾上一层冷冽的霜晶,蒙无知觉中自行凋零,和婉地寿终正寝。我在园中徜徉,拿不定主意,只求留住残夏的最后儿天。
树叶犹盛,光鲜可人。白桦婆娑轻摇,一片片金色的叶子飘飘落地,有如一溜不绝如缕的庆典彩纸。十一月行将降临,带来秋的凄风苦雨和铅灰色阴云,像浸水的抹布一样压在你的头顶。但愿眼下的好天气会持续下去,我这样想,一边注视着树木在绿油油的草地上投下的幢幢诡谲黑影,还有倦慵地甩动尾巴的牛群。一片静谧,唯有紫苑、大丽菊、向日葵和玫瑰的浓艳色彩似在撕裂四下的沉寂。
清晨时分,天气凛冽,到了夜晚,你打起了哆嗦,躺在床上双脚冰凉。但在正午时分,阳光拨开云层,将雾霭化作蒸汽,在草地上升腾。蝴蝶和黄蜂开始出没,蛛网犹如丝带,挂在窗前闪出银光。树梢上和灌木丛里凝结了整整一年的辛劳,浆果、毛栗、板栗和橡实等着收获归仓。
突然,想到如今客居阿姆斯特丹的幼女。这两天,她定会打来电话来问:“球茎植物种下了吗?”随即我会用打趣的口吻回答说,老妈正等着她来帮忙下种呢。接着母女双双陷入怀旧的情思,因为从前有段时间我们总是合作下种的,她才三岁半的那年,一个秋阳万里的午后,女儿曾怀着她那年龄特有的全部踊跃和欢乐,做过我的帮手。
生活中女儿绕膝的下午不多了,因为学校已给她留出一个名额。她带上自己的小桶和铲子,兴高采烈又无 忧无虑地满园子跑,给球茎培掩泥土的同时,用尖细的嗓子一遍又一遍聒噪着“晚安,晚安”或是“睡个好觉”。她还分别发现了“贝贝种”和“娃娃种”,还有“妈妈爸爸种”,后者指的是那些亲密依偎的球茎种。两人辛苦劳作的同时,我曾留意审视孩子:真是个小不点儿,出了襁褓,挺着个圆滚滚的小肚子刚开始蹒跚学步。
在女儿童年期的每个秋季,我们履行仪式似的种下球茎植物,而每个秋季,我都注意到女儿身上发生的变化。学步小儿长大成了女学生,成为一个充满进取心又坦率直面现实的人,从不把双手插在口袋里想入非非,再不靠恣意幻想而自得其乐。女学生的双腿变得修长,下颏的轮廓线变了,要上理发店剪发了。秋季再次来临时,我在心里默念“别了,玫瑰;别了,蝴蝶;别了,女学生。”当我们使劲在泥土里掘洞,种下明春的希望时,我在倾听女儿述说她的故事。
突然,站在我身旁的女儿成了大姑娘,变化之神速远胜我的预料。随后,她的身高超过了我。下种成了相对无言的程式,不再有天南海北的闲聊。我不由地想起她那挂满大幅招贴以及充斥各种小摆设的房间,而先前这儿多的是瓶子和纸盒,白色的卵石,一枚铜制胸针,彩色图画。这些都是一个尚不知晓金钱为何物的幼儿的珍藏品,一个要大人读书给她听的稚女,见了屋里的蛛网会忧心忡忡地发问:“蜘蛛愿跟我做朋友吗?”
接着就是我独自下种的那个秋天,我还知道从此就是单干的命了。但每年秋天,她总要提到下种的事,口气里充满怀旧的意味,缅想事事都有保障的童年,幽闭的庭园,一个季节的最后时刻。母女俩多么衷心希望有一台时间机器,能回到往昔,即便过上一天也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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